【冬祭未入选中篇】追逐繁星的日日夜夜
【姑且算是秘封文，构思奇葩，伪太空科幻，ＯＯＣ严重，个人风格喧宾夺主严重，不喜轻喷（😂）】
这是一个不知所谓的故事，然而不知所谓本身，或许也可以拥有意义。
1.
东京湾的黎明来得很快，快到莲子和睡在一旁的梅莉都没能意识到自己应该早点爬出房车才能看到日出。因为昨夜出现的那颗紫色星辰，两人都在海边的废墟上熬了太久。
等到莲子伸了个巨大的懒腰，再晃醒一旁的梅莉以后，睡眼朦胧的两人才走出冈崎教授留下的房车。尽管错过了日出，但教授承诺供她们一睹的“奇迹”，似乎确实出现在了港区废墟的不远处。
冈崎梦美不止从酉京都大学消失了，恐怕整个世界都再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可能找到她和她的助手。然而这位指导了莲子三年有余的学界新星在消失的那一天，却莫名其妙地给自己的门生和她名叫玛艾露贝莉．赫恩的友人留下了一张随便到极点的便条——
【208x年三月十一日，我会在彩虹大桥遗址前留下最后的礼物——一个奇迹。
——冈崎梦美，敬上】
那张看上去如此随便的淡黄色纸条，居然连厨房的火焰都无法将其烧毁——至于普通的撕扯就更别说了。仿佛它内禀的物理状态会随着自身遭遇的情况改变一样，它的弹性与硬度也会随之改变。
总之，两人放弃了毁坏这张便签的计划，最终在第二年三月一日抽出空闲来到了东京。
“话说教授她就这么随便地把一个巨大的东西丢在东京，真的没问题吗？”
“反正这里也是个没什么人的废都，既然人家那么聪明，算到这个应该也没问题才对。”
“也是……”
莲子瞥了眼身旁因为寒冷的海风拢起大衣衣领的梅莉，轻轻地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道：
“走吧。”
两人于是便向彩虹大桥的另一边走去。废都后的东京充满了被海水浸泡的废墟，而彩虹大桥周遭更是遍布这种风景。
在一个安静到似乎只能听到波浪声和群鸟鸣叫的早晨，两人终于来到了那艘被漆成红色的，状似飞船的巨大机械之下。
“可能性空间移动船，是叫这个名字来着？”
“没错，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
然而就在这时，“飞船”的入口却莫名其妙地打开了。两人相视一眼，莲子即刻瞥见了梅莉迷茫的目光。似乎对于这个异国少女而言，这艘船本身有着比莲子所知的一切还要深邃的意义。
“走吧。”
梅莉在不经意间拉起莲子的左手，后者随即跌跌撞撞地跟着这位相处已久的同伴走了进去。
——
此后到宇佐见莲子这个人醒转过来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她都无从得知，哪怕莲子自己经历的相对时间距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好几个世纪，她也仍旧没能记起进入飞船后的那一片漆黑中发生了什么。
莲子再次醒来时，飞船内部已然变得灯火通明，而这艘庞然大物的内部空间比之外面看来甚至还要显得更加宏伟。布置整洁的厅堂、充满科学世纪的人们望尘莫及的奇异技术和材料学奇迹的舱室，以及充溢着瑰丽光芒的，以反物质作为动力来源的引擎室。
然而在船舱内奔走好几圈之后，莲子才恍然意识到——名叫玛艾露贝莉．赫恩的少女并不在这里。放弃在船舱中寻找她的努力以后，她忐忑不安地打开了舱门。
一股味道奇异的空气冲入莲子的鼻腔，在适应了外界的光线以后，她才看清气密舱门外的一切——
那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以及无数自己闻所未闻的，如山峦般林立的巨大机械构造。
——公元29979年的地球，几乎已经找不到天然的陆地。依旧生存在地球上的人们将自己聚居的城市做成了星罗棋布的，根部直直深入地幔的钢铁巨树。而莲子在大约半个小时前曾经立足过的彩虹大桥和整个本州岛，似乎也早已在两万多年前沉入了海底。
梅莉不在飞船里，整个地球亦再无玛艾露贝莉．赫恩的音讯。
在之后的几个月中，莲子不仅搭乘着这艘“奇迹”踏遍了整个行星乃至太阳系周边的可居住地带，也在彻底失去希望时尝试过别的方法——
她用半通不就的未来语言从某座海上都市的商店里买到了一支动能手枪，随便找了个码头，把枪放在嘴里扣下了扳机。
几分钟后，莲子再度睁开了眼睛，理应消失的头部仍旧健在，周围甚至连血迹都找不到。莲子其后又试过了各种各样更彻底的手段，但就连星际飞船的尾焰都没能将她杀死。
最后只不过是多花了不少冤枉钱，买了好几件自己花了很长时间习惯的衣服而已。
莲子趴在那艘燃料充足，却再也无法将她送回过去的可能性空间移动船里哭了很久，哭到口干舌燥，并且再也挤不出眼泪。那时，这艘船终于捕获了她来到这个陌生时代后收到的第一个信号。
也就是从那开始，来自遥远过去的少女再次抓住了仅存的希望。从那以后，她的旅途绵延了上万光年，在整整三个世纪以后都没有停歇的迹象。
——如果不能弄清楚梅莉在万年前的星空下提出的问题，这趟远行便永远不会停止。宇佐见莲子从未改变过这个想法。
２.
冈崎教授的技术开启了人类的群星时代，自那以后的三万多年间，人类的疆土足足扩张了两万多光年。至于其间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多到莲子本人都懒得深究。
毕竟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她要寻找的人和事物，大概也一样不属于这个时代。莲子在人类的领域乃至某些所谓的域外星区中旅行了将近三个世纪，此间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完成冈崎梦美的另一个遗产——时空幻想厅交给自己的任务。
找到‘幻想之星’，即可得到回归过去的燃料，阻止自己和玛艾露贝莉．赫恩这场漫长别离的发生，并终结自己不老不死的诅咒。
极少有人知道这个不会死去，不曾老化，长相颇为古朴的少女身上的故事，她向来也不会在一个世界做过多的停留。他人只当宇佐见莲子和那些居住在猎户座星区的人们一样用基因技术和意识上传使得自己青春永驻，如此而已。
直到她来到某个因为超新星爆发行将被遗弃的世界为止，这段旅程才迎来了难得的进展——
那是距离危险的海山二恒星大约二十几光年的某个世界，莲子因为需要补充反物质燃料才来到这里。反物质作为一种极其危险的能源，大多情况下都属于被法律明令禁止的管制品。然而可能性空间移动船偏偏必须仰赖这种能源来航行。
因为碰巧打听到这个世界在进行反物质交易，莲子便打算在对方离开或被安全机构抓捕归案之前从那里弄到一批燃料——正好，她因为这个巧合极了的好事，已然不想再去跟颐指气使的时空幻想厅索要燃料了。
那个世界遍布青翠的高山与广袤的湖泊和海洋，以及许许多多人去楼空的大城市。莲子将飞船停靠在一个人烟稀少，年久失修的地面港口后，便独自一人找了个几乎没有顾客的，位于某座废弃都市高塔上的旅店住下。
在既定的交易时间到来之前，莲子因为无聊和孤守空楼的年迈老板聊了起来，这才了解到一些更有意思的事情。
“你大概是过来从那两个奇怪的女孩那儿走私反物质的吧？”
“欸，阁下看出来了？”
“这年头如果不是为了这些事儿，谁还有心思往海山二附近的世界跑？我打从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你的交易对象很奇怪——她们俩看起来过于老成，老成到了天狼星区的长生人群也会感到远远不及的程度。
“你知道吗，这位姑娘：你和她们一样，眼睛里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安。我一辈子守在这个行将就木的世界，早就见多了对生死的恐慌无助、那种随处可见的失望和挫败感。但整整五十年里，我就只见过四个这样的人。
“现在算起来，你应该就是第四个了。”
旅店老板给莲子看了看自己珍藏的一本全息相册，在那上面，她果不其然地找到了两位企图向自己倒卖反物质的少女——
一头黑色长发，打扮得完全没有当下时尚感觉的古朴少女“蓬莱”，以及色调与她全然相反的单马尾中性少女“藤原”。
至于老板最后为她展示的，则是他与所谓的“第一个这样的怪人”的合影——他一直管那位面色如水的高挑银发女士叫“医生”，据说对方甚至能治好海山二带来的，连人工智能医师都不一定能解决的辐射病。
莲子在旅馆休息了几天，随后便出发向远处一座位于山顶的城市废墟驱车而去。那时夜幕已然落下，明亮的特超巨星海山二以及它喷发出的尘埃云在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壮绝的奇观。
她按了按自己头上那顶已经不知重新修复过多少次的毡帽，随即便靠在古旧的地面汽车旁，望向天空中那颗奇异的，行将毁灭的特超巨星发起呆来。
在距离地球七千五百光年的这个世界上，莲子和梅莉一同见证的“幻想之星”也依旧没有出现。她所能知道的，只有自己此时所处的时间。因为这个世界没有卫星，她也无法看到此时的地点。
望着倒映在高山下那片海港水中的星空，莲子再次感到彷徨——面对遥遥无期的生命和遥遥无期的目标的彷徨。她很清楚，自己从来不在任何一个世界常驻的原因，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忘掉那个已经分别了如此长时间的金发少女。
就在那时，另一辆车开到了。
车上走下了色调搭配颇有些奇怪的一对女孩，“蓬莱”和“藤原”果然和照片里一样，不止有着古代日本人的长相，连气质都充满了和自己一样的，乃至更加古老的成分。
“喔，你就是那位过来买反物质的女士吗？”“藤原”一上来，居然就用自己有很长时间没再使用过的古日语问了起来。
“你们……怎么会知道？”
“‘うさみ’这种发音，我们俩大概有好几百年没见过了。”“藤原”身旁提着一只巨大金属箱的姬发少女笑道：“所以阁下到底该怎么称呼，是‘宇佐美’还是‘宇佐见’小姐？”
“‘宇佐见’，‘看见’的‘见’。”莲子摇了摇头：“你们该不会，根本就没打算把那箱子反物质卖给别人吧？”
“嗬，所言甚是。”一头银发的“藤原”露出了一个颇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们路过这里的时候，本来是想抱着这箱子反物质和海山二一起同归于尽的。但是偶然间发现一个不认识的同类，我们就打算上去瞧个究竟，再去自杀了。”
这时，一旁自称“蓬莱”的少女也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笑容：“前提是，如果我们俩真的能被超新星火焰彻底杀死的话。”
那一瞬间，莲子突然间便搞明白了什么——总算，她在漫长的旅途中头一回感受到了幸福，那种证明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满足感。
莲子拢着大衣口袋，向夜空中那颗璀璨夺目的致命恒星望了一眼，道：“我能否问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两位为什么会想要寻死呢？”
“为什么？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寻找各种可能杀掉自己，才是最大的乐趣哦。”
“蓬莱”笑着说完，才反问道：“宇佐见小姐，作为一个死不掉的人，难道你没有尝试过各种去死的方法吗？”
“曾经试过，不过后来有些事让我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行动。”莲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了出来：“我在完成一个任务，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你们可以当做我是在弥补一件上百个世纪前犯下的错误，所以在那之前，我的生命都还有一些意义。”
闻言，“蓬莱”和“藤原”两位少女先是像看到一个怪物一样瞪了她好一会儿，接着才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蓬莱”小姐甚至笑得扔下了手里那箱危险至极的反物质。
“意义——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有意思呢，宇佐见小姐。”“蓬莱”笑得直喘气，好一会儿后才和一旁的银发少女一同搀扶着站了起来：“直到一个月之前为止，我们都还在试着完成自己的‘任务’，找到我们的意义所在，现在看来，还不如找个实在的自杀方式来得有意义！”
蓦地，莲子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顺着那个思路问了下去：
“你们，到底还认识几个同类？”
“怎么……好吧，加上你的话，一共四个。”“藤原”脸上的笑容很快转化成了疑惑。
就在那时，莲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径直便通过银发女孩的答案串起了自己脑海中的那一丝线索——如果有三个不死人互相认识，她们决计不该在这片茫茫星海中抛弃彼此。
那么 ——
“如果你们是在找‘医生’的话，我或许可以帮你们一把。”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宇佐见莲子都无法忘记自己用一句话换来那箱反物质时，蓬莱山辉夜和藤原妹红脸上的愕然和惊喜。
3.
“蓬莱”和“藤原”这两个在太空时代没多少人能读懂其中含义的怪异名字自然是假名，也不知道这两位不死少女是如何在遍布银河的监控网络下设计出这种能够欺骗安全系统的假身份的。
在离开那个即将在数年后被海山二超新星吞没的世界，并于另一个遥远的边陲世界卖掉自己的飞船以后，蓬莱山辉夜和藤原妹红都即刻向莲子吐露了真名。然而直到大约一年之后，莲子都搞不清楚这两位这么做的理由。
辉夜自称是某个古老童话里的竹取公主，她甚至信誓旦旦地告诉莲子，自己故乡的同胞们现在仍然盘踞在月球背面和太阳系一带，哪怕他们曾经颇为鄙夷的地上人早已开拓到了广袤的星海之间。
——莲子并不否认辉夜的“信口开河”，毕竟她和梅莉在上万年前，都曾经亲眼目睹过月之里侧那个世界的神奇。
至于老是对着辉夜发脾气，烟瘾严重，却似乎随时都在照顾这位公主殿下的中性少女藤原妹红，则自称是辉夜曾经侮辱过的车持皇子的私生女。
据说两人曾经憎恨彼此到恨不得每次都用仇敌的内脏勒死对方，然而眼前这俩人可以坐在一起打上一整天只是辉夜单方面碾压的古代游戏，或者在她们自以为莲子看不到的“私密空间”里缠绵，实在也不像是仇敌该有的样子。
《竹取物语》一书当下已几近失传，哪怕让人工智能靠着无往不利的算法寻找此书的电子拷贝，得到的多半也会是化石一般的ＰＤＦ文档。
在30299年年中的某一天，作为舰长的莲子决定将飞船停靠在南河三星区的某个海洋世界上，以此补充飞船上的必需品，并稍作休整。
那个时候，留在飞船里无所事事的辉夜正透过舷窗，望向远方夜空中的南河三发呆。唐突之间，一直没发出任何声音的公主殿下冷不丁地问了起来：
“话说我们俩都已经说过自己的故事了，莲子不打算讲点儿你自己的吗？”
坐在仪表盘前面的莲子抿了一口咖啡，不急不缓地答道：“我身上没什么故事，大概对你们来说，只要我把自己那点事儿抖完了，你们很快就会心生厌烦。到时候说不定就会像那个叫永琳的医生一样半途弃船而去了。”
“诶，是吗？”辉夜回过头来，狡黠地笑了笑：“活得太久，人对时间的感知就会变得莫名其妙。直到刚才看到南河三，我才想起它和参宿四、天狼星一起组成了一个只有在地球附近才能看到的等边三角形——上次看到它的时候是哪一年，我都想不起来了……
“……其实我只是因为看到那颗星星，才想起来问这个。莲子，你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自己在找什么东西，又要去完成什么任务——我觉得只要你讲讲自己的故事，我们说不定就能像之前在海山二星区的时候那样帮你一把呢。”
莲子看着面前舷窗外灯火通明的海上都市，犹豫了一阵，最后才转过椅子，道：“好啊，不过这回，我只说最重要的部分。”
于是，她将几百个世纪前那一夜和梅莉看到的美丽星空、冈崎教授留下的可能性空间移动船、自己的意外穿越以及那颗无规律地显现在宇宙各处的“幻想之星”的故事娓娓道出。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一个我几乎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一切的朋友，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的原因，就这么不辞而别。我被莫名其妙地扔到了这个时代，整整三百多年都在寻找回去的方法——
“因为，那是唯一能让我阻止这一切发生的途径。”
当下，莲子心里翻涌起一阵罪恶感来。她之所以从不与任何人分享这个故事，就是为了在漫长的生命里保真那一段与梅莉同在的，为期过于短暂的美好记忆。保守秘密，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让自己永世不忘的方法。如果她遗失了那份执念，恐怕也会跟妹红和辉夜一样，在茫茫星海间遗失自己对时间和意义本身的感知。
莲子结束了自己的叙述，其后有整整三分钟，辉夜都一直低头做着沉思状。两人在此期间似乎也产生了某种默契，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
在那之后，还是辉夜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她捋了捋自己的长发和从肩膀上耷拉下来的上衣，接着便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等我一下。”
辉夜似乎在自己的房间里翻腾了很久，才灰头土脸地抱着一本不常见于这个时代的，笨重而老旧的纸质相册走了出来。
“认真点看哦，这可是将近三万年前的遗物了。”
莲子对此并没有那么意外，三个人在这艘飞船上相处了几年，自然都对彼此的力量有了详细的认识。任何物质经由蓬莱山辉夜不可思议的永远魔法影响，都能在近乎无限的时光里保留其本身的原态。
莲子接过这本相册，直到打开这本尘封历史的象征为止，她都没能揣测出月球公主到底用意何在。
相簿似乎属于一个对莲子和梅莉而言曾经都显得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那些理应不该存在于科学世纪，被一切自以为知悉世界和宇宙奥秘的大人们视为无稽之谈的魑魅魍魉们，似乎才是那个世界的主人。
然而，有一位不断出现在相册里的金发女子引起了莲子的注意。
莲子最初的惊异很快就被那个金发女子带来的意外盖了过去。为了守住那个苦涩的秘密，甚至连飞船资料库里自带的那一点秘封俱乐部和冈崎教授、北白河千百合的合照，她都从不展示，而是将它们锁在自己隐藏的私人相册里。
然而不知为何，那个存在于相簿各处的金发女子，不论怎么看都是另一个气质更加成熟，成熟到有些难以理解的梅莉。
相簿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占了整整一面篇幅的合照。除了那个显露出异样气质的“梅莉”，还有其他两位看上去像是她同事的女子——一看即知城府极深的，有着金灰色长发的长袍女士，另一位则明显是个卫道士正人君子，只是她手腕上的锁链和缠满绷带的右臂看上去极其不协调罢了。
她们站在一大群魑魅魍魉前，背后是一片广袤的山川田野。其时正值黄昏的最后一刻，满天繁星在渐渐化为深蓝的夜空中熠熠闪烁。相机这回也拍下了一直作为摄影师退居幕后的那位天黑发狗小姐、与自己一同旅行了好几年的两位蓬莱人，以及那位强大如传说一般的“医生”。所有人都在笑，只是那些笑容不论怎么看，似乎都藏着说不出的哀伤。
莲子在辉夜沉默的当口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这张合照，照片背景中的一粒紫色亮点很快便吸引了她的注意——起初，她只是纯粹地感到意外，足足一分钟过去才意识到那颗紫色的星辰到底代表着什么。
“怎么了，你的表情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喔？”
莲子没有回答月球公主的问题，她怔怔地盯着照片背景里那颗紫色恒星，并时不时扫过不远处不完整的月亮——只需如此，宇佐见莲子便能得到她甚至没意识到其重要性的关键信息。
——2153年三月七日下午六点三十，地点是【幻想乡，妖怪之山】。
在那一刻，照片上的“梅莉”似乎也正对着她露出会心的微笑。许多许多个世纪以前，两人在东京湾的废墟上第一次目睹那颗不存在于现实中任何一处的“幻想之星”时，梅莉的笑容跟照片里简直一模一样。
在这一刻，两个本该貌合神离的身影，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这个人……”莲子指了指照片上的金发女子：“你们认识她吗？”
“你的声音在打颤诶，”辉夜扬了扬眉毛，以示疑惑：“算了，我直接回答你的问题——她叫八云紫，是很久很久以前，负责管理相簿里那个世外桃源的妖怪贤者。
“站在左右两边的是她的同事，左边那个看上去就一肚子坏心眼的家伙名叫摩多罗隐岐奈，是个很可怕的神明——你们的传说里似乎是管她叫‘摩多罗神’来着。至于右边那个一脸正义伙伴模样的是茨木华扇，是个自称仙人的贤者……”
“辉夜，你上次见到那个叫八云紫的贤者，是什么时候？”
“啊，”辉夜皱起了眉头，似乎对自己精心编织的介绍被粗暴打断而感到不满：“满打满算的话，我们有将近三万年没见了。自从大家离开幻想乡和地球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紫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那一刻，莲子心中某个几乎已经熄灭的火种再次燃烧了起来。在这趟似乎永无终结的旅途中，她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自己离那个遥遥无期的目标如此之近——不论如何，对于整整三百年一无所获，连线索也找不到的她而言，这张照片几乎就是无价之宝。
“等到妹红把补给品弄回来，我们就去地球。”
辉夜睁大眼睛看了莲子许久，其后，她的表情便渐渐因为参透了这位临时舰长的意思而化为了狡黠的微笑：“等等，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到那颗星星或者那个人的话，先别急着往地球跑比较好。”
４.
拥有与莲子类似目标的星际旅行者，总会在过于漫长的旅途中不知不觉地产生只要跑得越远，自己就会越接近目标的错觉。似乎对于这个时代的人类，光年尺度的距离本身就代表着文明和生命的意义。
现在想起来，莲子在毫无线索的三百年里，几乎一次也没有再往地球的方向前进过。
而直到明亮的天狼星a出现在舷窗的视野中为止，坐在舰长靠背椅上的她都一直拖着下巴，沉陷于迷思当中。类似当下面对星空的迷思，莲子已经不止一次在这些不可思议的美丽景色前重复过了。群星茫茫，在宇宙星空之下，偶然忘却自己一直在苦苦追寻的东西说不定还是一种幸福。
然而那么做，究竟是不负责任的行为。莲子早已决定和这种痛苦作伴，不论如何，痛苦和那个不辞而别数万年的友人带给自己的喜悦一样，都是远比其他一切来得真切的东西。
“我是真没想到，莲子居然会因为你给的一本老相册就决定绕一个上千光年的圈子跑到天狼星——”妹红很不负责任地在船舱里吸完了今天的第十支烟：“说起来，我们好像也有很多年没见到隐歧奈和天子了。”
“一个世纪，差不多吧。”
莲子因为听到了莫名其妙的单词，不禁回头问道：“天使？你们还认识这种东西？”
“是天子，跟‘天使’谐音罢了。不过如果从某些刁钻的方面看，那家伙说不定确实也算得上是个天使呢。”辉夜笑了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天狼星区八百多光年的这个超发达文明圈，正好也是我们那两个熟人一同建立的。”
“我当然不会不信。我经历的事情，已经像这艘船的名字一样，足以让自己去相信任何不可思议之事了。”
明亮的天狼星ａ有一个距离相对遥远，却并不寒冷的宜居世界。而在对面小小的比邻星ｂ白矮星轨道上，则漂浮着成千上万的人造居住区和用来处理这个文明圈日常庞大运算的处理器阵列。这些东西，平均质量足足有月球的五分之一。
至于最让莲子一行人感到摸不着头脑的，则是天狼星区首都世界的地面港口对自己热烈的欢迎仪式——似乎此地的主政者不仅提前知晓了她们的到来，还将一行人奉为上宾。
在这个天空中随时点缀着橙红色的恢弘世界，最难想象的反而是当地公民们的热情。天狼星区社会的冷漠，实在是远近闻名。
当那个夸张的欢迎仪式结束以后，三人便很快被簇拥着领向了这座巨大城市中心的一座神奇建筑——它飘浮在海拔六千多米的空中，状似一座倒三角形的金属大山。
“这家伙，还真是把自己的恶趣味带到太空里去了啊……”妹红咋了咋舌：“看来人一旦活久了，想要改掉自己那点儿毛病就会越来越难。”
“恶趣味？此话怎讲？”
“等到咱们进去见到这个星区的主人，莲子你就知道了。”辉夜接道。
那座飘浮在高空的反重力大山中部，赫然是一座让莲子联想起圣伯多禄大教堂的巨型大厅。从她自己立足的地方望向天花板，少说也得有两百米的高度。
至于厅堂正中，则飘浮着一块形状和整座反重力山相差无几，却似乎并不含有任何金属成分的岩石。最令莲子感到惊奇的是，那块被淡蓝色光芒束缚在半空的巨岩上，居然还缠着某种绝对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
——莲子确信自己没看走眼，那是一根再也正宗不过的注连绳。
“欢迎来到新天界，各位。”
循声望去，一个有着如同苍穹般湛蓝长发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然从那块巨岩后的某处走了出来。尽管她身上的长裙隐隐泛着分子排列材料的渐变光辉，但不论怎么看，那裙子的款式都说不上是现代人类之间流行的样子。
毋宁说，它跟辉夜那身古朴的和服一样，显得过于脱离时代了。
“哟，你什么时候也学到隐岐奈的神出鬼没的那套了？”
因为厅堂过于巨大，妹红不得不高声喊了出来。
“别想那么多，只是跟她相处久了不自觉地就习惯了这一套而已。”那个有着天蓝色长发的少女缓缓地从阶梯高处走下，接着才对和她素未谋面的莲子微笑道：“幸会，鄙人是这个文明圈负责行星宜居化的‘地质执行官’比那名居天子，叫我天子就好了。”
“我是阁下两位熟人现在名义上的雇佣者宇佐见莲子，这回有要事需要向天子小姐和摩多罗执行官求助——总之，感谢两位刚才对我们的盛情款待，接下来的事我们可以慢慢洽谈。”
说着，莲子又鞠了个躬，以这种古老的礼仪表示自己的谦卑。
“哎，你其实犯不着这么恭敬的，”妹红在一旁不耐烦地挠了挠银色长发：“我说天子啊，看在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的份上，请一顿饭应该不过分吧？”
比那名居天子先是表露出了一丝一闪即逝的惊讶，随即便很快鼓起脸颊，摊摊手放下了自己的架子——甚至连她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样：
“真拿你们没办法……既然这样，一会儿各位尽管吃到撑死才好。”
“嘿，真要撑死，我再复活一次不就好了？你说是吧辉夜？”
“这种没脑子的笑话就别拉上我了。”
天子笑了笑，便也不再拐弯抹角。她挥挥手，让几个面无表情的侍者通知厨房准备这个时代早已不常见的手工食材，随后迈着优雅而掷地有声的步伐，向那块浮空巨岩后的高大升降机走了过去。
“我那个同事现在大概已经在宴会厅等你们了。反正对于她而言，整个银河系不论何处，都是可以瞬间直达的目的地，那家伙大概也从来没有在约好的聚会上迟到过。”
比那名居天子在通往反重力建筑“新天界”顶部那座宴会厅的十几分钟里，向莲子做了个十分简略的自我介绍——她和自己摩下的两个蓬莱人船员一样，都曾经在那个名叫幻想乡的世外乐园生活过一段难以判断长短的时间。
至于她本人，似乎就是古老传说里修炼得道而成的高贵天人——只是她自己并没有付出多少努力，俨然是一个暴发户大小姐投胎投得好的架势。
在幻想乡随着本州岛一起沉入海底，而人类也开始了后世为期数万年的开拓时代之后，天子本人和当年相熟的贤者合作，将天界的一部分迁移到了天狼星文明圈，并在这里实行了一套以她个人对故乡的理解夹杂着摩多罗隐岐奈贤者私货的管理方式。其后，整个人类文明里平均寿命最长，大概也是科技最为发达的分支便横空出世了。
莲子本人在遇上那两个无法死去的同类之前，根本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接触到这个神秘世界的遗产。如果那位名叫八云紫的妖怪就是自己熟识的玛艾露贝莉．赫恩，那么她也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天真烂漫的友人是如何在自己无法触碰的时空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的。
抱着乱作一团的疑惑，莲子随着比那名居执行官和两位同伴一起来到了反重力建筑的高处。果不其然，在那座巨大的宴会厅长桌尽头，坐着的正是莲子在相册中看到的神明贤者。
——这是距离那张照片的时代将近三万年后的摩多罗隐岐奈，秘神阁下身着有橙色花纹点缀的灰黑长袍，万年以前的那头灰金色长发已经被修短了不少。而那顶令莲子印象深刻的帽子，此时也不见踪影。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真的会见面呢，宇佐见家的孩子。”曾经的幻想乡贤者回过头来，用那双金灰色的深邃眼眸望向莲子说道。
“您怎么会……”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碰巧跟阁下的祖母有过一面之缘，如此罢了。”
就在隐岐奈吐露出这个天大秘密的同时，一旁的辉夜和妹红也都是一惊。
“莲子……你祖母叫什么名字来着？”
“宇佐见堇子——难道你们……”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一行人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把这段因缘的来龙去脉理清楚。直到那时，莲子才发现她其实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就跟这群幻想之民产生了联系。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切因果会在足足上百个世纪以后才得以重见天日。
宇佐见堇子留下的最重要的遗产，除了她给莲子娓娓道来的无数个神奇故事，就是那间根本没人愿意加入的秘封俱乐部。
然而时至今日，自己这个孙女才发现，祖母一生所见的，可能远远不止那些。
摩多罗神是一个背负着众多复杂名号的神明，至于她现在最常用的，则是星宿之神这个头衔——在当下的已知宇宙中，人们进行超空间航行时，也仍然会祈求星宿之神的庇护。
只是恐怕不会有多少人知道，“星宿之神”的真身居然就是天狼星文明圈素来低调的管理者。
“莲子，如果我想的没错，你现在试图寻找的应该就是‘幻想之星’和我们那位失踪已久的友人吧？”
“‘我们’？”
隐岐奈用颇为优雅的姿态饮下一杯这个时代几乎已经见不到了的古老吟酿，接着道：“紫在我们的计划成功实施前，也就是她不辞而别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告诉我的秘密可是相当之多——只是我也没想到，这些秘密居然会在这么久以后派上用场。
“——境界的妖怪，和境界的魔术师，本身就是统一的存在。既然她拥有那种力量，人类和妖怪的区别于她而言本也不是问题。
“不过说起来，她在告诉我自己以前名叫玛艾露贝莉．赫恩之后，就直接没了踪影。我以为这些秘密会永远不见天日，还好，那个‘最重要的人’终于还是出现了。”
莲子几乎没怎么动自己桌前的丰盛餐食。在几百年的旅途中，从未有任何事物能像今天这般使自己投入如此的注意力。妹红在旁边不停地胡吃海塞，辉夜和天子尽管吃相并不难看，却显然不像莲子这般完全无视了天狼星文明圈的热情款待。
然而短暂的饱腹感，此时肯定没有那么重要。
“时空幻想厅是整个银河系最最神秘的组织，但真要说起来，把维护从２０９７到万年后的今天一切秩序的功劳归给他们，恐怕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莲子，你大概有所不知，紫、冈崎梦美和我本人，都是时空幻想厅的奠基者。只是我这个家伙不想负那么大责任，半道退出了而已。”隐岐奈笑了笑：“在这些年里，我逐渐意识到哪怕拥有这身力量，紫和我没法做到的事情也是太多太多了——
“许多旧识和伴我左右的孩子们，都未能在这漫长的上百个世纪里留存下来。我们三个贤者当初在紫的撺掇下一起用自己的力量让幻想的种子得以延续于群星之间，然而时至今日，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有多少故人依旧回忆得起自己当初的模样。
“在永恒面前，我们都很渺小。也许除了你和紫之外，我就再也没见过未曾被漫长的岁月扭曲感官，最后放弃自我的人——
“回答一个问题如何，莲子？如果你的答案能让我满意，我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莲子尚未从隐岐奈的话语引发的强烈震撼中抽出身来，便不得不面对另一个可能关乎自身命运的转折——然而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退路，便不假思索地应道：
“请讲。”
“如果能把幻想变成现实，你愿意像紫一样，付出和永恒对抗的代价吗？”
莲子隐隐感到不安，但她知道在这个强大的神明面前，自己并没有撒谎的机会。因此，最好的回答，应该就是实话实说。
蓦地，她想起了东京湾废墟上那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幻想之星”毫无征兆地显现在天穹之上，望着那颗紫色星辰，梅莉道出的，似乎根本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现在仍旧不断地徘徊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如果我和我的一切都只是个幻想，你是否还会接受这个现实呢？】
——
“我不能接受没有幻想的现实，因此，我也愿意为了将幻想化作现实付出代价。”
不知为何，摩多罗隐歧奈在听闻莲子的回答之后，便“啪啪”地鼓起掌来。秘神大人大声地笑了出来，笑到一旁的天子都面露尴尬。
然而很多年以后，莲子想起这位神明的反应，却并不会感到不自然——不如说，那实在是作为她而言最合理最得体的回应了。
“……不愧是紫最重要的人，你确实有这个资格——宇佐见莲子，你成功了。我会遵守刚才的约定，提供我所能提供的最大帮助。
“只是，如果你错过了这次机会，就算是我也不可能计算出幻想之星下一回出现的时间。毕竟就像我之前说的，面对永恒，我们都不过是渺小的尘埃罢了。”
隐岐奈在仔细端详了莲子好一会儿之后，才接上了一句谜语般的断言：
“所有来自地球，源于人类幻想的生灵们，都欠紫一个莫大的人情。希望你记住，莲子，你那位朋友，其实就是一切幻想的原点——要说为什么的话，如果没有她，群星间承载的幻想也不会降临于世。”
５.
三人在作别摩多罗隐岐奈和比那名居天子时，也得到了两位执行官提供的“帮助”——一份做了特别标识的，寒冷而人迹寥寥的巴纳德星第二行星的地图，以及秘神阁下的一句承诺——
【相信我，你一定能在巴纳德星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反正那两位执行官已经再三表达了自己的诚意，手头没有任何可靠之物的莲子，也只能相信她们了。
离开天狼星星系之后的第五天，莲子便通过小功率跃迁来到了不足二十光年之外的巴纳德星。和天狼星一样，它也是距离地球最近的恒星之一——只是与前者相比，作为红矮星的巴纳德星实在是过于黯淡，就算抵达了勉强宜居的第二行星，那颗恒星的光芒也依旧显得无比微弱。
可能性空间移动船在绕着第二行星的轨道盘旋了将近一天，才在这颗被风雪覆盖的行星一隅找到了天子送给自己的地图上标识的位置——那是一座被遗弃的城市，也许依然有不愿离开，或者不能离开的零散居民居住于此，但想必不到一个世纪，这座城市就会彻底化作废土。
届时只有那些矜矜业业的科研工作者还会留守这个寒冷寂寥的世界了。
飞船从第二行星泛着苍白红色的天空中降落，很快便由加载了地图的自动驾驶系统带到了一座完好得不可思议的地面港口上。
“真怪了，这两个人好多年不见，也还是那么神神秘秘的——”妹红坐在舷窗边俯瞰着大片被冰雪覆盖的废弃巨型建筑组成的破落天际线，一边抽烟一边说道：“要是天子那家伙能提前把地图指向的东西告诉我们，至少这一趟过来会安心一点。”
“怎么，所以你现在很不安吗？”辉夜凑到银发少女身边，似乎也想看看窗外那片荒凉的风景。
“也没有——”妹红摇了摇头：“算了，反正既然都来了，看看这个糟烂的世界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天子和隐岐奈那么大费周章也不亏。”
直到飞船用反重力垫在那座地面港口停稳为止，莲子都一直沉默着，脑海中飞速盘旋着这几年来自己得到的种种线索——恍然间，当初时空幻想厅交代于自己的一系列诡异常识、冈崎教授所称的“奇迹”，以及秘神贤者所言的，关于梅莉是一切幻想起源的说法，似乎都在冥冥中产生了联系。
——【幻想如若不能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它们就会消弭殆尽。】这是时空幻想厅最初和那个漫长的任务一并交予自己的小册子上的第一句话。
【如果我和我的一切都只是个幻想，你是否还会接受这个现实呢？】
莲子愈发感到，自己也许已经十分接近答案了——然而直到她再次找到那颗紫色星辰为止，任何的猜想可能都无从得到证明。
毕竟，没有梅莉的答复，真正的答案就等于不存在。
飞船停稳的系统告示声很快传来，莲子随意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套上内置保暖装置的防寒大衣，便和两个同伴一起走下了可能性空间移动船。
巴纳德二号行星确实冷得吓人，哪怕有着完备的防寒措施，这个世界刺骨的寒风也还是让莲子有些难以忍受。这颗行星更令人不舒服的，则是它将近地球两倍的质量带来的强烈负重感。
身后那两个同伴看上去倒是一身轻松——这不是没有原因，她们俩以及她们的大部分同乡，似乎都懂得如何飞行。而且在反重力垫发明前的数千年，这些魑魅魍魉就已经懂得如何自行摆脱万有引力了。
三人在这座荒凉的港口徘徊了不久，便莫名其妙地发现了一条光芒闪烁的“引线”——或者说，那应该是某种道标。它飘浮在空中，并且似乎会根据一行人随之行走的距离而改变长短。
“看上去貌似是谁在欢迎我们呢。”辉夜微微地抿了抿嘴唇：“而且，这种力量的味道让我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所以，我们应该跟上来？”
然而没等妹红得到答复，莲子便已经自顾自地走了上去。
“喂！舰长大人，你不打算调查一下再行动吗？”
“没那个必要，”莲子回过身去对妹红道：“我不觉得这是陷阱——如果你们还信得过天狼星的那两个熟人，就跟我来吧。最严重的后果大不了就是死掉一次再复活罢了。”
辉夜摇了摇头，随后一把抓住妹红的手，跟着莲子向那座明明空无一人，却在一大群自动无人机的辛勤劳动中显得焕然一新，灯火通明的港口深处走去。
这座人迹罕至的地面港口中，唯一的居民似乎就是那些不断劳作的，清一色的从“头部”顶端伸出两只长长耳朵的流线型无人机——它们如果不是在维护港口的各种设施，就是在用各种各样可笑的机器打扫地面和窗户。
一行人走到半路，甚至还碰上了一个贩卖饮料的机器人。然而对方不仅不收钱，甚至连基本的交流都没有。莲子无奈之下，只好随便指了指无人机圆鼓鼓的身体后的几壶热咖啡，让对方给自己和两个同伴捎带过来。
如此这般，三人足足在偌大的地面港口中行走了四个小时，直到莲子因为重力渐渐感到体力不支的时候，她们才抵达了那条发光“引线”的尽头。
“引线”在一座空空荡荡的，仿佛仓库和校园体育馆结合的半封闭空间处终结。三人环顾四周，发现除了面前的巨大落地窗外那一望无际的废弃城市之外，便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
“所以，这里就是尽头了？”妹红摊了摊手：“这不是在逗我们吗？”
“当然不是——我可从来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开玩笑。”
“玩笑——喂等等，刚才那是谁在说话？！”
落地窗外，冰冷的海水正不时冲击着被大雪覆盖的海岸。在浪涛的背景声中，似乎响起了一个莲子从未听到过的，成熟而富于知性的女声。
三人随即回头，便看到了一个对她们来说无不在熟悉的同时也显得格外陌生的身影。
“……怎么了，不相信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八意永琳吗？”
在这间巨大而光线暗淡的大厅里，海浪的声音随之占据了众人在沉默间留下的空档。将长长的银发束在脑后，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消失了数百年的“医生”仿佛幻影一般，哪怕她确实站在那里，三人也都没法轻易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确为真实。
这场重逢的开场，以月之公主打在“医生”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和前者长达半小时的哭泣告终。
“医生”即是曾经的月之贤者，辉夜的导师兼侍者。当然在后来过于漫长的岁月之后，两人之间的那种距离感早已消失殆尽，她们便也不再用敬语同对方说话。“医生”的故事想必和她的两个同类一样精彩而繁复，然而那并不是莲子需要打听的事。
——毕竟，她现在亟需要做的，是为自己的故事找到出路。
在遭到久别重逢的辉夜一阵粉拳乱打之后，八意永琳很慷慨地为众人提供了周到的住宿服务——在如此寒冷贫瘠的世界，农作物依靠这位药师不可思议的力量也仍旧能茁壮生长。
一行人在那座无人港口里呆了将近一个月，直到有一天，永琳单独将妹红和莲子叫了出来——三人在一间装潢得如同古代机场餐厅一般的自动咖啡馆坐下，随后便就着热腾的饮料谈起来。
“话说回来，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们五百年以前你不辞而别之后，跑去干了什么呢。”妹红吊儿郎当地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侧头望着窗外包围港口一隅的冰海道：“既然现在你的公主殿下不在，跟我们讲讲也没关系吧？”
“那其实没什么好讲的。我周游了很多个世界，最后因为感到疲惫就在巴纳德ＩＩ上面呆下来了——当然这不是重点。妹红你想问的，难道不是我为什么会连一封信都没留下就离开吗？”
妹红脸上在短暂的一分钟里闪过了一系列复杂的表情，她的面颊和搭在椅背上的手都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而隐隐颤抖。
然而最后，她还是以一声叹息压回了自己呼之欲出的愤怒，用同样微微打颤的声音道：“五百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医生’小姐。整个银河系十几万光年的范围，我和辉夜所剩无几的可以投入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一个了，你知道吗？！”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后才用颤巍巍的手衔出香烟并用一个带火花的响指点着，放在嘴里吞云吐雾起来——这是莲子第一次见到藤原妹红此人真正的怒火。
“说吧，我很想听听你的理由，永琳。”
八意永琳依旧面色如水，然而莲子无需费力，便能看出来她眉目间浮现的悲哀：
“宇佐见小姐并不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同类，”月之贤者隐隐叹了口气：“她的一切行动，就和紫一样，有着合乎她们夙愿的意义。但是作为真正的不死者，我们甚至不会随着宇宙的毁灭而死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妹红？”
“……”
妹红并没有回答，似乎这个问题直击了她平时从未表现出的脆弱之处。
“真正的永恒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我们来说，整个宇宙除了我们自己之外，就是一个没有意义，也没有任何感人故事的巨大虚空。
“如果只是因为我离开了五百年，你们就想着要跟超新星一起同归于尽，且不说那么做根本毫无用处，对于以后兆亿年里我们要经历的事而言，你们也不该如此脆弱。”
永琳摇了摇头：“我承认于情于理，都不该抛下你们两个独自离开，但宇宙和时间可不会在乎情理——我当时离开，也只不过是为了让你们习惯这种不讲道理的孤独罢了。”
妹红瞪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理解永琳到底在说什么。她保持那副模样足有两分多钟，随后才往后一靠，默默地抽完剩下的香烟并将其捺熄在无人机送来的烟灰缸里。
“哼，”妹红用鼻子笑了一声：“说得跟你不害怕孤独一样——如果不是感到寂寞，你干嘛要弄出来这么多兔子来跟自己作伴呢？”
莲子这时才意识到，那些无人机脑袋上的耳朵到底有着怎么样的意义——她想起了辉夜那本古老相册里的兔子们，而据她所言，在能够伴随蓬莱人走过漫长岁月的物种里，似乎并没有这群被称为因番的生灵。
“谁会真的不害怕这种寂寞呢？”永琳摇摇头，用苦涩的语气说道：“我想哪怕是独守在幻想之星的那位友人，大概也不会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忍受永远的孤独。”
霎时，仿佛有一道电流闪过了莲子的脑海。
“您——刚才在说什么？”
“我会选择巴纳德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宇佐见小姐，我当初答应过被你叫作梅莉的那个妖怪贤者，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你指引。如今幻想乡虽然已经作古，但幻想的果实永存——这就是贤者八云紫的功劳。”永琳无意识中用勺子搅起了杯里的咖啡：“在将近三万年前，人类开始向太空进发时，我们生存的家园却即将因为一场地质灾害沉入太平洋。
“——幻想如若不能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就会消弭殆尽。对于大部分生活在幻想乡的神明与妖怪们而言，想要在那时离开赖以滋养他们的那片天地，前往外面经历过科学世纪洗礼的，无人相信神秘的世界，无异于自杀。
“只是在我们都拿不出任何方案的时候，紫给出了一个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的答案——她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能够直接通过自己的力量和幻想之星互动的人。据我所知，那也是她第二次使用自己的力量与其产生联系。
“幻想之星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很可能具备改变现实的力量——在第一次用自己的能力操纵现实和那颗星辰的境界时，仍然是个普通大学生的紫在改变现实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存在状态。那很可能就是她第一次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时候。
“至于第二次，则是在公元２１５３年，她再次用自己的力量通过那颗星星改变了整个宇宙的现实。幻想乡的生灵们因此得以作为现实的一部分存在，而不会因此消弭。然而每次使用那个力量，紫自身和那颗星星的某种关系就会变得更加暧昧……
“总而言之，八云紫计划好了一切。她嘱托过隐岐奈、天子、曾经和幻想乡有过一面之缘的伟大科学家冈崎梦美，还有我，在万年以后的今天为你的旅途铺路。”
永琳苦笑了一声，望着港口窗外一望无际的冰海和被遗弃的都市道：“你是唯一能从万年的孤独中拯救玛艾露贝莉．赫恩的人，宇佐见小姐。只有你的眼睛，能够在追逐繁星的漫长旅途里保证自我不会迷失。”
藤原妹红和蓬莱山辉夜既然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就再无必要跟随莲子进行接下来的冒险。莲子也没有挽留她们的打算——毕竟，接下来需要圆满的，只是自己和梅莉的故事罢了。
永琳在莲子临行前一天给了她两样东西——幻想乡遗址的地图，以及一块显示着幻想之星再现于宇宙之倒计时的古旧电子钟。
距离那个时间，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月。
“祝你成功，莲子。”
“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可千万别把我们忘了啊！”
莲子和两位为期数年的同伴一一拥抱，随后有些苦涩地笑道：
“我怎么可能是那么健忘的家伙。总之不管怎么样，总有一天我会和梅莉——或者八云紫一起回来找你们叙旧的，希望那个时候，你们也还能记住我这个‘舰长’。”
“当然。”辉夜应道：“比起其他人，反而是你这个只相处了几年的人来得印象深刻——永远和须臾，其实没那么大的区别也说不定。”
“是，是。好了我该走了，各位，多多保重。永琳小姐，你也不要再做不辞而别那种不负责任的事了。”
“既然宇佐见小姐这么说，我就权当是还紫和她最好的朋友一个人情吧——我不会再做那种事了，哪怕到了质子衰变的时代，我也会继续陪伴她们的。”
莲子回身走进了飞船，一如既往，她在同这些人告别时也没有回头的习惯。她早已不会再为这种注定发生的离别大惊小怪，然而尽管没有眼泪，自己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过。
莲子向身后挥了挥手，随即便走进了舱门。红色的可能性空间移动船缓缓升上天空，地面上的三个蓬莱人直到这艘船升入云霄，再也看不到为止，都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这个莫名相逢，又唐突作别的友人的离去。
黯淡的巴纳德星渐渐远离后，莲子才坐在重回孤寂的舰长大厅里，望着窗外的茫茫星海思索起来。
的确，相对于永远无法解除不死诅咒的蓬莱人而言，她大概确实也算不上同类。
６.
万籁俱寂的东京湾，已然荒废，并且大半沉入水中的都心地带，当空皓月和清澈无比的星空——仔细想想，那个夜晚实在是说不出的美好。
秘封俱乐部二人在房车附近的一片草地上躺下，其后，就一直是莲子在分辨星座的形状，并一一向梅莉介绍那些遥远星辰宏大而趣味深远的故事。
“参宿七是全天第七亮星，同时也是一颗非常大的蓝色超巨星，有十八个太阳那么重哦。”
“……所以它跟你说的其他恒星一样，也很大很大，是吗？”
“当然，虽然全天第一亮是天狼星，但是参宿七可要比它大多了……天狼星那么亮，其实也只是因为它足够接近我们而已。”
梅莉努了努嘴唇，随后指着不久前出现在天穹正中的紫色星辰，唐突而郑重其事地问道：
“呐，莲子，如果其他的星星都是确实存在的，那么那颗又算是什么呢？”
“不知道，没有科学上的观测记录，那大概就是只有我们能看到的幻觉罢了——或者说，那应该是克苏鲁神话里的某个邪恶存在吗？”
不知什么时候，梅莉突然伸手搭住了自己的侧脸。那只纤细的手掌毫不费力地就让莲子转过了视线。她再度望向梅莉时，发现这位美丽的异国少女双眼中正隐隐闪烁着光辉——跟那颗紫色星辰一样的光辉。
“如果我和我的一切都只是个幻想，你是否还会接受这个现实呢？”
玛艾露贝莉．赫恩如是问道。
７.
地球，一切开始的地方。
阔别三百多年以后，莲子终于回到了这个如今已大半被海水淹没的世界。在通过地球海关的检查后，可能性空间移动船便径直朝着昔日本州岛的方向飞去。
蔚蓝的天空，以及一望无垠的大海，这就是孕育出人类和人类一切幻想的世界在万年之后的样子。
莲子默默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接着便微微提速，不出两个小时，她便从前亚洲中部的一座岛屿——多半就是过去西伯利亚平原的一部分上的地面空港飞抵了曾经被称作日本的地方。
在那里，昔日冲绳的一隅正孤零零地和一片人烟稀少的核聚变工厂作伴。
依照永琳的嘱托，莲子必须驾驶飞船在过去位于京都府附近的一片空旷海域沿着地图指定的路线盘旋数圈，方能抵达她在辉夜的相册中得到的那个位置。她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有别的更可靠的选择，便依循那副奇怪的地图提供的路线，在一片空旷无垠的海域上盘旋起来。
起初的几圈里，飞船周围还都是清一色的海面，然而从第五圈开始，舷窗外的景象便开始发生变化——渐渐的有陆地仿佛从虚空中唐突稀释出来一般显现在飞船下的海域中，其后，这座绿意盎然却夹杂着无数古老建筑集落的“岛屿”便愈发延伸开来，最后逐渐成为了一座几乎占据莲子全部视野的，飘浮在海面上空的陆地。
——原来，幻想之民们所提及的大结界，在数万年后的今天仍旧以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保护着这片被遗忘的乐园。哪怕结界的建造者们早已不知所踪，曾经占据乐园的人与非人也早已离去，但幻想乡本身却并没有随着日本一起沉入海底。
莲子在一片屋顶长满太阳花的，状似古代大都会纽约的无人城市聚落附近找到了一片空地，并将飞船停泊在此。
她本想就地扎营，等到五天以后幻想之星像摩多罗隐岐奈和永琳医生所计算的那样如期而至，再按时离开。然而在那之前的第二个中午，莲子便遇上了一件极其不可思议之事。
当她从午睡中醒来时，赫然发现舷窗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穿着古朴的红色格子裙搭配深色防风大衣，双手优雅地掂着同样古旧的阳伞的高挑女子。她有着一头淡绿色的打卷长发，赤红的双眼看似平静，却似乎透着一种怪异的锋芒。
莲子就这么和窗外的女性互相打量了好一会儿，直到后者耐不住性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部样式怪异而臃肿的对讲机向莲子的通讯装置喊起话来：
“你就是宇佐见莲子吧？不下来打声招呼吗？”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接上飞船上领先数千年的量子通信仪器的。
来者名叫风见幽香，是这片花田的主人和幻想乡目前唯一的长驻居民——她同时也是一位强大的妖怪，少说也可以和后来的梅莉分庭抗礼。只是她自称因为性格问题，无法像那几个贤者一样从事符合她力量的工作罢了。
幽香小姐不怎么爱说话，哪怕她偶尔也会送一些极其美味的自制点心过来和莲子一同享用，但只要一吃完，她便会即刻飞走去照顾附近的花花草草，不再有任何多余的行动。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幻想之星预定重现日期的前一天晚上，幽香才驱使着附近的巨大藤蔓将一整套户外用餐的必需品摆放在飞船前面，并亲自送上这几天以来最丰盛的一桌食物，让莲子下来“陪她聊一聊”。
“我这几天做的这些东西，你还满意吗？”幽香小姐用双手撑起下巴，有些好奇地看着莲子道。
“当然，这可能是我这么多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幽香笑了笑：“果然也只有真正出身地球的人，才会怀念这种味道……说起来，莲子，你大概不知道自己脚下这片城市就是货真价实的旧曼哈顿吧？”
“货真价实的……”
“幻想乡会收集一切被外界遗忘的存在，包括曾经的东京、伦敦和上海，乃至埃及古墓，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作为最后一个留守幻想乡的原住民，我可是一路看着这些奇怪的城市生长起来的。”
幽香说完，便抬头望向了繁星遍布的夜空。其间，不时有大型飞船和空间站有如流星一般闪过夜空：“我是司掌自然和生命的妖怪，我从出生开始，便不得不将自己的生命和这颗星球的生命捆绑起来。因此，当初我并非不想离开这个被遗忘的世界去追随那些旧识——只是如果离开地球，我自己的力量和生命也会迅速枯竭。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紫才会说服我来做你最后的向导吧。我讨厌那个神秘兮兮的隙间妖怪，除了这次以外，我从来没有答应为她做过任何事。只是没想到，在我自己都快要忘掉这个约定的时候，你居然会毫无征兆地降落到这里来。”
幽香小姐依旧望着头顶的星空和闪烁着人造城市光芒的月亮，良久之后，才微笑着对莲子道：“太阳照亮月亮，而后驱逐夜空的黑暗——没有月亮的星空，可是很孤独的……紫那家伙还真是幸福呢。”
“幸——福？”莲子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她并没有直言出来。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能拥有你这样的友人，大概也不会落到孤守这片遗忘之地的下场吧。”
在第二天夜晚来临之前，莲子花了整整八个小时来调试可能性空间移动船的各项仪器和功能。幽香虽然并没有出现，却一直在不知某个角落驱使着那些巨大的植物给莲子提供零件和几乎不可能在地球见到的反物质燃料之类的必需品。
实际上，她昨晚根本没有睡着。尽管已经失眠了整整半个月，但莲子却依旧感觉不到困意。
傍晚时分，地球标准时间六点整的时候，幽香小姐似乎是掐准了时间，不差分毫地从附近的帝国大厦屋顶赶了过来。
“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幽香望着远处天空上早已升起的满月道：“这回你离开之后，下次再有人光临我的花田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不用太担心，如果我和梅莉——紫回到正常的宇宙，一定还会来这个地方看你的。”
“姑且就相信你好了。”
太阳很快沉入了远处的海平线，不久之后随着永琳那只电子钟的计时走向终点，天空的最后一丝橙色黄昏也让位给了深蓝色的夜空。浩渺的群星再次浮现了出来。
“时间到了，你看。”
莲子顺着幽香小姐指着的方向望去——那算不上是惊喜，但再次目睹幻想之星的光芒时，她也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涌起的种种思绪。
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旅行，终于，终点已经近在眼前了。
“谢谢你，幽香小姐——”莲子说完，便转身疾步向飞船走去：“希望以后还能再见。”
“当然，后会有期。”
在一阵复杂程度前所未有的连续运算中，升上夜空的可能性空间移动船终于计算出了那颗紫色星辰的位置——的确，幻想之星之所以能够被位于宇宙任一地点的观测者观测到，就只是因为一个对于莲子来说可能再也明显不过的原因。
所有人都能看得到幻想，但它和现实，却有着天然的鸿沟——那颗星星，根本就没有位于现实宇宙的物理存在。
“启动可能性跃迁。”望着那颗不知何时就会消失的紫色星辰，莲子不假思索地向飞船的计算机命令道。
【警告，此次可能性跃迁会瞬间消耗掉飞船所有的燃料——出于安全考量，系统不建议执行这种操作。】
“够了！按我说的做——”莲子没有犹豫，她打开舰桥仪表盘上的那顶玻璃盖子，按下了象征着舰长超持权限的红色按钮：“启动可能性跃迁，向锁定的目标进发。”
【舰长权限通过，可能性跃迁即将在十秒后启动——10、9、8、7、6、5、4、3、2——
【——１】
【可能性跃迁，开始。】
莲子最后看了眼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幻想乡，很快，剧烈的时空结构紊乱和古怪的光学效应便包围了整艘飞船——
舷窗之外，一切可见的景象，不论是地球的无垠海洋还是没有边际的宏大星空，都在一瞬间扭曲成了无可名状的光雾——
紫色的闪光吞没了莲子和她身处的小小飞船，在跨越了现实与幻想的境界之后，一切再度陷入了黑暗。
８.
莲子从刚才剧烈的冲击造成的昏迷中苏醒后，第一眼看到的，很可能是她此生所见的最美丽的景色之一。
那是一片斑斓到不可思议的花海。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花海之上，零散地点缀着一些足有摩天大楼尺寸的巨型鸟居。
不知为什么，莲子恍然间想起了鸟船遗迹——只是那个封闭的空间站，显然并不会有这般大小。
飞船的各种仪器几乎完全陷入了停摆，无序的噪点和乱码不断地闪烁在大大小小的屏幕上，燃料读数此时也仅剩一个令人绝望的“０％”字符。
然而，飞船计算机至少还是给出了一个好消息，那就足够了——
【跃迁成功，飞船已顺利抵达目的地。】
经过了无比漫长的旅途，莲子终于抵达了这一切的终点——时空幻想厅交付的任务，以及自己从未在友人那里得到的答案，在这里理应都有一个合理的终局。
莲子带上一些必备的物品之后，就直接从明显无法进行航行的可能性空间移动船上走了下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便凭着本能向着花海远方一座巨大鸟居后的，闪烁着明亮光辉的地点走了过去。
这一路的跋涉足足花费了三十五个小时。然而就算在抵达了鸟居背后那座巨大的，倒映着星空的发光湖泊时，莲子也几乎没有任何疲惫的感觉。
因为在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她不可能允许自己感到疲惫。
“你终于来了。”
——
“是啊，真是……好久不见，
“梅莉。”
将一头长及脚踝的金发扎成几十束飘散的马尾，身着飘逸的，紫色和白色相间的长裙；只有那顶帽子和她本人未曾改变的容颜，似乎才能证明立于湖面上的那个少女的身份。
八云紫，抑或是玛艾露贝莉．赫恩缓缓地转过身来，这个未知世界的微风拂起她的金色发丝和裙摆，在那一刻，莲子感到自己的一切努力，似乎终于有了价值。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来的。”
“到底是为什么？”莲子在持续了许久的语塞以后，才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所有这一切，包括我和你……拜托给我一个解释，梅莉。”
湖面上的少女迈起优雅的步伐，缓缓地从湖中走了过来。整整万年过去，这场重逢却不似莲子当初想过的任何情景那般煽情。
眼前的金发少女望着气喘吁吁的莲子，轻轻叹了口气，才用后者听起来恍如隔世的清脆嗓音道：
“有心的话，就听我讲讲自己的故事吧，莲子？”
——还记得两万九千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们一起躺在港区的草地上看星星的时候吗？
境界的另一个定义，就是所谓“禁忌的膜壁”。在写作《燕石博物志》的时候，我们早就谈过那个话题了。很不幸的是，那天晚上当我目睹到所谓的幻想之星时，只是因为想看看那颗星星究竟是什么这种一时兴起的想法，就动用自己的力量穿过了那个阻隔它与现实的“膜壁”。
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声音似乎在我耳边催促——【如果你不这么做，就绝对会后悔。】
这个声音最终让我下了决心，在你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消解了我自己和那颗星星之间存在的境界。
——“所以你……”
——就算我确实那么做了，我也依旧感到后悔，所以才会问你那个问题。
这颗所谓的幻想之星，实际上根本不是恒星，甚至也不属于任何一类天体。它是一个巨大的集合物，宇宙间一切懂得虚构的生物，都会看到它——不存在的星星，不存在的美好，不存在的梦想——所有那些都有一个共同的定义：
【幻想】。
人类的幻想能够滋养神明和妖怪，而这种幻想积累到一定程度，最终就会变成这颗拥有改变现实力量的星辰。
所有人对客观世界的感知方式都有其同异之处，譬如我们都能看到对方，都能闻到这片花海的香气——如此这般。只是感官本身并非不可改变，想想看，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你对时间本身的感知是不是已经变得迟钝了呢？
——“……”
我们俩生来所具备的感知方式，本身就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想想你的祖母宇佐见堇子，想想你自己，还有我……我们能看到这个世界不为人所知的一面，也就是幻想之星对宇宙本身施加的影响——人类在创造幻想的同时，亦被幻想所改变。
那天夜里，我们都看到了同一颗星星。但很遗憾的是，你并没有跨过那道境界——因为你想留下来，在你的世界里，那些能让世界变得更有趣的幻想并不需要存在——
想想看，莲子，你还记得你当时怎么回答我的吗？
——“如果是那样，如果连你都只是一场梦，那现实对我也没有意义。”
所以，虽然我想，但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奢求你原谅我的自私。
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在幻想和梦境中沉浸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在感知到幻想之星的存在和那个声音的时候，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自己的力量达成了那个愿望——
我想成为幻想的一部分，所以幻想之星回应了我的请求。从那一夜开始，玛艾露贝莉．赫恩便不再拥有人类的身份，我将作为不死的妖怪八云紫，永远守护那片很可能注定会消逝的幻想。
时空幻想厅的建立者，也就是冈崎梦美教授，乃是全宇宙知晓最多秘密的人类。她的力量横跨时空连续体，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她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技术来加以体验。
在慢慢变成妖怪的过程中，我自身位于科学世纪的存在也变得愈发不稳定起来。只是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当初冈崎教授为我们留下那艘船，那艘“奇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在看到可能性空间移动船之前，我已经逐渐失去了对自己与现实的境界的把握，能够撑到和你一起走进船里已是最后的极限。
在你昏迷的瞬间，我也因为自身的不稳定消失在了这个宇宙能被常人感知到的领域中，大约一个月以后我再度找回自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上万年前的伊奘诺时代。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付出努力，一步步建立自己曾经一心向往的乐园，同时也在规划如何才能在不引发时空悖论的情况下重新找到你。
——虽然难以言明，世间只能由一个我——玛艾露贝莉．赫恩，或者八云紫，如果我试着和过去的自己见面，那么我不仅无法维持自己在现实中的稳定性，而且连现实本身都有因为境界的崩溃化作一片混沌的危险。
然而事实上，我那些引导你至此的朋友恐怕已经或多或少地透露过这些事了——
拜托冈崎教授用可能性空间移动船将你带到这个时代，再通过飞船内置的时间力场让你得到不死之身的人，其实现在就在你眼前。
——
蓦地，莲子脑海中无数条断裂的线索，此时都汇聚成了一张完整的拼图。
梅莉在成为妖怪贤者八云紫以后，为了让那些必须仰赖人类的精神滋养存活的幻想之民得以延续，便不得不再次借助幻想之星的力量。
而她也知道，再次行使这种力量，自己便会被困在幻想之星的这片花海中，几乎不可能再有返回现实的可能。
——而若是要与莲子重逢，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她亲自前往幻想之星——
时空幻想厅向自己交代的任务，实际上只不过是通过梅莉传达给冈崎教授以后，再经由她的无数个代理人转交给自己的，如此而已。
——可能性空间移动船进行可能性跃迁的燃料并非反物质，而是你脚下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从花草树木到土壤，只有存在于幻想之星的物质，才能为可能性引擎提供所需的能量。
如果无法抵达幻想之星，莲子你也不可能回归过去的世界，甚至不可能消除你身上的时间力场。
——飞船的系统欺骗了你，我们也都共谋着欺骗了你。如果你只是想通过可能性跃迁回到过去，并非不可。因为那些仅剩的燃料，也足够进行唯一一次可能性跃迁了。
因为时间力场本身，包括你进入飞船之后的昏迷，其实都是可能性跃迁造成的效应。
只是，历史既然已经成为历史，便不会被改变。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宇宙宏大循环的一部分罢了。
９.
有了幻想之星上充沛的燃料以及梅莉不可思议的力量，两人只花了三天便修好了可能性空间移动船。
和梅莉一起登上飞船之后，莲子依旧没有犹豫，在飞船系统的警报声响起之后，她便再次按下舰长权限的超持按钮，启动了可能性跃迁。
“回去以后，最好先挨个拜访一下你那些熟人——几万年没见，实在是不知道她们的表情会多有趣。”
“那就照你说的做好了。”
梅莉，抑或是八云紫微笑着答道。
飞船如期进入了跃迁状态，然而这回，剧烈的颠簸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在达到峰值后停息。随着近乎恐怖的时空结构紊乱和足以让人发狂的光学乱象占据两人的视野，飞船本身似乎也在那片空间中瓦解了。
……
“梅莉，抓住我的手——”在两人即将被彻底吞入那团无可名状的光雾之际，莲子做出了最后的尝试。
“我——”
名叫玛艾露贝莉．赫恩的少女，名叫八云紫的妖怪，最后却没能够到自己最忠实的友人递来的援手——
少女在一阵近乎令人疯狂的乱流中不断飘行，她仿佛在其中看到了从宇宙从大爆炸之初到最终寂灭时的一切，最后，这片巨大的混乱画面似乎终于减缓了切换的节奏——
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历经万年却依旧令自己记忆犹新的场景——
宇佐见莲子和玛艾露贝莉．赫恩躺在东京湾废墟前的草坪上，望着自己的方向发起呆来。
【参宿七是全天第七亮星，同时也是一颗非常大的蓝色超巨星，有十八个太阳那么重哦——】
那一刻，她可以确定，过去的玛艾露贝莉，和现在的紫，都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对方。
原来如此……
直到今天，她才理解到历史既然已经发生，就无法改变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相信我，如果你不这么做，就绝对会后悔——不是现在，而是未来，十分遥远的未来。”
没有玛艾露贝莉．赫恩，就不会有宇佐见莲子在万年后的拯救行动；没有八云紫，幻想乡也会不复存在。
如果莲子没有来救她，玛艾露贝莉．赫恩就只会是玛艾露贝莉．赫恩，幻想乡、幻想之民和八云紫，全都不会有丝毫存在的痕迹。
所有人不过是在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长河里，尽了自己的一份责任，如此而已。
尾声：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独守幻想之星的宇佐见莲子靠着飞船残骸里遗留的资料库和这个封闭世界中的材料，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巨大而舒适的图书馆。
游走于清醒的现实和飞船上的紧急冷冻设备中的沉眠间，莲子不知何时已经读完了飞船资料库里所有的书籍——
那也是人类从最远古的时代到公元30000年代间，所写就的一切典籍。
而她最后翻完的一本书，就是艾萨克．阿西莫夫在不知多少个世纪以前写就的《永恒的终结》，关于时间旅行，一个相当美好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再度造访了这个孤独的世界。
“我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公元１０１１７５年的地球，此时俨然成为了一个纪念碑一般的古老世界。然而哪怕是远居仙女座星系的人们，都会因为某些奇妙的情怀再次回到这片起始之地。
只是海岸观景台上那些来去匆匆的游人们，都不会知道眼前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两位漂亮女孩的来历。
莲子紧紧握着金发少女纤细的左手，仿佛只要稍微放松，她就会再度远离自己一般。
两人无言地站在观景台边缘，望向那片象征着永恒的璀璨星空和无垠的海洋，似乎天地之间的一切，都不足以说明她们此时芜杂的心情。
只是，莲子蓦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美丽。
“至少这回，你不会再丢下我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吧？”
“当然不会。”
——似乎只有在这里，两人才能找到群星之中最澄澈的空与海。
追逐繁星的日日夜夜．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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